冰冷湍急的水流并未持续太久,力道便迅速减弱,变得平缓。
钟镇野奋力稳住身形,抹去脸上的水渍,视线前方出现了几点跳动的光亮,似乎是火把,水流正托着他们朝那个方向漂去。
他环顾四周,看到同伴们都在附近的水中浮沉。
雷骁指了指他身后,钟镇野回头,发现汪好落在稍后位置,她显然因之前过度催动九星璇玑扣而精神透支,此刻有些意识模糊,呛了几口水,正无力地扑腾着。
钟镇野立刻划水靠近,手臂穿过她腋下,将她牢牢架起,让她的头露出水面。汪好剧烈地咳嗽了几声,呼吸才逐渐平稳。
很快,几人被水流带到了光亮处。
那是一个开凿在山壁上的普通洞口,临着这条地下河。
洞口外的岩壁上插着几支燃烧的火把,洞内也透出温暖的光,驱散了地底的阴寒。
与之前极乐宫和藏骸所那充满宗教狂热和邪异诡谲的氛围截然不同,这里异常朴素,甚至透着一种返璞归真的简陋和————奇异的温馨感。
水流至此已非常浅,几人互相搀扶着,涉水走上岸边干燥的岩石。
小莉和林盼盼帮着钟镇野将还有些虚弱的汪好也拖了上来,众人浑身湿透,但除了汪好,并无大碍,都带着疑惑打量这处意外的“安全区”。
李峻峰最后一个爬上岸,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,脸上惊魂未定。
他甩了甩头上的水,茫然地环顾四周,最终看向众人,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困惑:“我们这又是到哪了?还有————你们————你们知道我刚刚是怎么回事吗?
我怎么觉得————我自己很不对劲?好象————好象不是我自个儿了?”
张二强抱着骼膊,斜睨着他,发出一连串啧啧声。
“哎哟喂!李大把头,您可算醒过神来了?还知道自己不对劲啊?不容易不容易!不过呢,您这问题问得忒没水平!想知道自个几哪儿不对劲?行啊!等您老人家有空,搬个小马扎,沏壶好茶,把您那些藏着掖着的、坑蒙拐骗的、见不得光的秘密从头到尾、一五一十、仔仔细细地给我们唠明白了,咱们再考虑考虑,发发善心,告诉你你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!怎么样?公平吧?”
稍稍安全之后,他的话痨属性再一次被激活。
李峻峰脸色瞬间沉了下去,嘴唇动了动,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闷头不再吭声。
这时,雷骁皱着眉开口,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气氛:“刚才那几个兵俑————到底什么意思?听它们最后那几句话,合著又是个考验?”
汪好在钟镇野的搀扶下又吐出一口浊水,呼吸顺畅了许多。
她抬起头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分析的状态,她轻声道:“它们话里的信息很值得玩味。它们提及伪仙”,语气带着不屑,又说那几个老朽之物”替我们出手————似乎,操纵这些兵俑的存在,和推行怨仙计划”的,并非同一阵营?甚至可能是————对立?”
这句话一说出来,一直低着头的李峻峰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,猛地抬起头,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光芒,有震惊,有疑惑,但深处似乎还有一丝————难以言喻的亮光?
钟镇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,却没有点破,只是平静地说道:“不管它们属于哪一方,既然引导我们来到这里,必然有其目的,进去看看吧。”
话音刚落,四周黑暗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“悉悉索索”声,几人瞬间警剔起来,下意识摆出防御姿态。
然而,从阴影中爬出的,竟是几只体型硕大、甲壳黝黑发亮的蜘蛛,它们动作敏捷,并未攻击,而是用螯肢拖拽着几个熟悉的背包,将其抛到众人面前的空地上,发出沉闷的落地声,随即迅速退入黑暗,消失不见。
“我们的包!”
小莉一眼就认了出来。
几人立刻上前,警剔地检查后,迅速拿起各自的背包翻看。
钟镇野摸到了那冰冷坚硬的七煞滩面,心中一定,包里的红蓝药剂也安然无恙,其他人也纷纷确认,丢失的武器、道具、补给都在,一样没少。
林盼盼立刻拿出两瓶蓝色药剂,走到汪好身边喂她喝下,其他人也各自服用红药处理伤势。药效迅速发挥作用,疲惫感消退,伤口愈合,众人的状态很快恢复了大半。
小莉将背包甩到肩上,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山洞深处,语气缓和了些:“看来————这里的主人,确实对我们没什么恶意。”
张二强一边活动着刚刚接好的骼膊,一边懒洋洋地接话,嘴皮子依旧利索:“话可不能这么说,糖衣炮弹懂不懂?先给个甜枣,后面指不定藏着什么大棒呢!咱们呐,该吃的吃,该喝的喝,该拿的拿,但该有的警剔,一丁点儿都不能少!谁知道这山洞里头是不是摆好了鸿门宴,就等咱们这群傻袍子往里钻呢?
总之,小心驶得万年船,多看多听少嘚瑟,准没错!”
“闭上嘴吧你!”小莉狠狠瞪了他一眼:“你之前紧张到不话痨的样子,要比现在可爱多了。”
状态恢复,装备找回,众人心中稍安,开始沿着火把照亮的路径,向山洞内部走去。
这个山洞并不深,信道简短,岩壁粗糙天然,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壁画或符文,与之前经历的种种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没走多久,眼前壑然开朗,是一个不大的天然洞窟。
洞窟尽头,一具身披早已腐朽破烂衣物的骸骨,保持着端坐的姿势,倚靠在岩壁下,骨骸呈灰白色,显然已经死去了极其漫长的岁月。
而整个洞窟的地面、墙壁、甚至头顶的岩壁,都用某种碳石之类的黑色颜料,写满了密密麻麻、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阵法图、符咒以及大量演算过程的痕迹!
这些图案层层叠叠,新旧交错,充满了疯狂的推演和修改的迹象,仿佛其主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,在此地针对某个极其复杂的阵法,进行了耗尽心血的无尽计算。
众人都被这满洞窟的疯狂推演痕迹所吸引,试图从中解读出一些信息。
唯有李峻峰,他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那具端坐的骸骨。
他五官紧紧皱起,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深吸气的动作,仿佛在辨认某种极其熟悉又遥远的气息。
接着,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他一步步走上前,来到那具骸骨面前,竟毫不尤豫地、极其郑重地双膝跪下,俯身,轻轻磕了三个头。
雷骁看得眉头紧锁,忍不住开口:“你干嘛呢?以前下墓也没见你对哪位前辈这么讲究啊?转性了?”
李峻峰没有回头,只是保持着跪姿,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:“老吴————你知道,我当年,是怎么走上倒斗这条路的吗?”
雷骁脸色猛地一紧,目光下意识地飞快扫过一旁的汪好。
几乎同时,通过“默言砂”创建的、仅有陵光小队几人能感知的意念频道里,响起了汪好清淅冷静的声音:“这事你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吗?”
雷骁立刻恍然,脸上迅速摆出一副不以为意、甚至带着点调侃的表情,将汪好的话复述了出来,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:“啧,这事你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吗?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
李峻峰闻言,自嘲地低笑了一声,笑声干涩无比。
他再次俯下身,对着那具寂静的骸骨,一次又一次,郑重地磕头,足足磕满了九下,额头甚至沾上了地上的尘土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直起身,背对着众人,干涩地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开□:“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秘密吗?”
“我现在————就告诉你们。”
江湖上,有许多关于李峻峰来历的传说。
有人说他跑南越当过兵、有人说他给某个名声很大的摸金校尉前辈当过徒弟,也有人说他是学院派、年轻时干过考古,后来不知道怎么的“落草为寇”了。
但其实,他曾经只不过是个混迹市井的小偷。
捏着双筷子、从别人裤兜里夹钱包的那种。
他被人打过无数顿,打他的也不是被偷钱的主,而是市井街头的“老大”,——
看他一个不讲规矩的小偷几敢摸过界,便一次次地狠狠教训他。
但李峻峰从小无父无母,他饿怕了、穷怕了,那些“老大”要他做手下、要把偷到的财物分出七成,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的,在他的观念里,凭自己摸到手的东西,每一个都是自己的。
原本,他可能会这样在街头混一辈子,接着某天被凶狠的同行斩断手指、或是被抓进号子里蹲上几年。
可是有一天,他偷到了一个老太婆头上,一个正在菜场买菜的老太婆。
照理来说,这种人是最好下手的,眼花脑浊、反应迟钝,出来买菜身上肯定也有现金,一摸一个准,可谁知道李峻峰刚刚下手,就被对方一把捏住了手腕!
老太婆的手枯瘦如柴,却象铁钳一样死死箍住李峻峰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。
李峻峰心里咯噔一下,暗道不好,碰上硬茬子了!他下意识就想用力挣脱,嘴里已经准备好了求饶或者威胁的脏话。
可他一抬头,撞上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愤怒或严厉,而是一种极其奇异的目光浑浊的老眼里透着难以形容的温柔,甚至还有一丝激动与欣慰。
她就那么静静看着他,也不说话,仿佛通过他这张因营养不良而尖嘴猴腮的脸,看到了别的什么。
李峻峰被这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,比挨顿打还难受。
他猛地一甩骼膊,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竟然真的挣脱了,头也不回地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出菜市场,一路狂奔回自己那位于城乡结合部、用破木板和石棉瓦搭成的窝棚里,心脏还在砰呼狂跳,他骂骂咧咧地灌着凉水,试图压惊,只觉得那老太婆邪门得很。
刚缓过劲,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!
李峻峰吓得跳起来,抄起生锈的折叠刀对准门口,色厉内荏地吼着,门外站着的,赫然就是那个菜市场的老太婆!
老太婆似乎全然不怕那明晃晃的刀子,慢吞吞走进来,打量了一下这四处漏风、家徒四壁的窝棚,接着摆摆手,声音沙哑却平静,说不是来找麻烦的。
李峻峰哪里肯信,刀子握得死紧,身体紧绷着戒备,老太婆叹了口气,语气依旧平和,说他是个机灵娃,就是没走对路,问他可想正经过上好日子,顿顿有肉吃,有新衣裳穿。
李峻峰嗤笑,说谁不想,难道你给?
老太婆居然点头,说可以收他做徒弟,不仅管吃穿,还教真本事,以后就不用再干这偷偷摸摸、提心吊胆的营生了。
说着,在李峻峰难以置信的目光中,老太婆颤巍巍地从那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,掏出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,随手扔在了他脚边的破草席上!
李峻峰眼睛瞬间直了,呼吸都停滞了!
他抱着极大的警剔,刀子依旧指着对方,身体却不由自主弯下去,单手飞快捡起那叠钱,手指沾着唾沫唰唰地数。越数,心跳越快,手都开始发抖一这数目,比他过去三四个月拼死拼活、冒着被打断腿的风险偷到的总和还要多!
他猛地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朴素、面容慈祥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气质的老人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老太婆看着他震惊的样子,又笑了笑,语气更加温和,说他瘦得跟猴儿似的,是不是饿了,要带他去吃饭,想吃啥都管够。
李峻峰跪在那具端坐的骸骨前,声音干涩地继续讲述:“——我那时候,确实是饿极了。她又真金白银地拿出了那么多钱————我就————我就跟着她走了。”
“之后那几个月,她确实是好吃好喝地待我。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,炖肉、烧鱼、白面馒头————我长那么大,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。几个月功夫,——
我就从一个黑瘦黑瘦的猴子,被她养得白白胖胖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下去:“然后————她就开始教我东西了。”
那个老太婆—一现在李峻峰得叫她“师父”了一始终不曾告诉李峻峰自己的名字。
李峻峰只知道镇上的人都叫她“良婆”,独自住在镇子边缘一座老屋里,没有家人,没有子女,仿佛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个人。
良婆告诉李峻峰,她之所以收他做徒弟,是因为他的“命格”很不一般,是“天赦入命,鬼煞随身”,是冥冥中注定能够完成他们“大业”的人。
至于是什么“大业”,“他们”又是谁,那时的良婆只是摇头,语焉不详,只说时候未到。
接下来的几年,良婆对李峻峰倾囊相授。
她教他的,却不是市井偷窃的技巧,而是截然不同的东西。
她先是逼着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李峻峰认字、写字。从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开始,到后来的四书五经,甚至————是二十四史!
良婆不知从哪弄来那么多线装古籍,要求李峻峰不仅要看,还要背!背不下来就不给饭吃,背错了就用戒尺打手心。
李峻峰叫苦不迭,但看着良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桌上香喷喷的饭菜,只能咬牙硬啃,他从未想过,自己一个街头混混,有一天竟然会把枯燥无比的史书从头到尾背个滚瓜烂熟。
认字读书只是基础。
接下来,良婆开始系统地教他各种文物知识。
陶瓷、青铜、玉器、书画、金石————每一个门类的历史、特征、断代、辨伪,她都讲得极其细致严谨,她甚至省吃俭用,带着李峻峰走遍了大江南北各大博物馆和着名的古迹遗址,让他亲眼去看,将书本上的知识和实物一一映射。
汪好听到这里,忍不住蹙眉打断:“良婆?近百年来的盗墓界,无论是北派还是南派,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。但她教你的这些东西————如此系统、专业,甚至带着学院派的研究方法,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土夫子能掌握的。”
李峻峰干笑一声,笑容里带着苦涩和一种奇异的骄傲:“汪小姐,你没听说
过我师父是正常的,因为————她根本就不是盗墓界的人,她———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,一辈子,没下过真正的墓穴,没摸过洛阳铲。”
“什么?这怎么可能?”
汪好震声道。
一个从未下过墓的人,怎么可能教出一个技艺如此精湛的摸金校尉?
“没什么不可能。”
李峻峰的声音平静下来,带着深深的感慨:“因为她的父亲,她的孩子,她的丈夫,还有她志同道合的朋友们————全都消失了,消失在了某个————神秘莫测的大墓里。”
“她用了一生的时间,去学习所有这些关于历史、关于文物、关于墓葬的知识。没有人教她,没有人带她。她只凭着父亲留下的半本残破笔记作为最初线索,然后全靠自己疯狂地找书、翻书、查资料,一边学,一边天南地北地走,想要找到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墓葬,找到那些消失的人。”
“她不敢真的去下墓,一是知道自己能力或许依旧不足,二是怕人没找到,自己先折在里面或者被抓进去,那最后的希望就真的断了,所以她格外谨慎,格外小心,只在外围调查,从不真正踏入“雷池”半步。”
“可是,学习着,查找着,谨慎着————她就老了。”
李峻峰抬起头,深深叹了口气,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:“她老了,走不动了,找不动了,就只能把这个耗尽了她一生的希望————寄托在我身上了。”
这时,一旁的钟镇野淡淡地开口:“你师父消失的那些亲人朋友,就是在这个极乐宫里消失的吧?”
李峻峰沉沉地点了点头,声音沙哑:“是的,师父穷尽一生追寻的,就是这里。”
雷骁在一旁,看着那具骸骨,又看看李峻峰,还是有些疑惑:“那————这和你面前这具骸骨,又有什么关系?”
李峻峰抬起头,目光重新落在那具寂静的骸骨上,眼神变得无比郑重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不出意外的话,我师父手中那半本作为起点的残本,也是我们这一脉知晓极乐宫存在、并试图对抗它的内核秘典————就是眼前之人,当年写出来的。”
“他身边,应该还有一个人或一些人,他们其中的一个,曾经从这片绝望之地逃离,将希望流传了下去。如果没有他留下的那半本书,没有师父一生的追寻,我绝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,不会站在这里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对着骸骨,再次缓缓俯下身:“你们看到的这具骸骨————是我的祖师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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