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备恰在此时来到帐中,见陈默伏案于地图之上,不由得好奇地笑问:
“子诚又在筹划何事?”
陈默抬起头,将地图推至刘备面前:
“我在为大哥,也为我们这三百弟兄,谋一条退路。”
刘备愣住了:“退路?”
“亦可说是以退为进。”陈默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,
“大哥且看,此地西接太行,东临涿郡,南通中山。
一旦州郡大乱,官道即为兵家必争之地。
我们若能在此地筑起一座坚固坞堡,使其兼顾农耕军备。
平日屯田养民,战时据险而守。
进,可图中原。
退,可保基业。
将来,此处便可是我军安身立命之本。”
……
又过了数日,各路探子陆续回报。
山中贼寇已然远遁无踪,似乎是见官军有所防备,不敢再轻易北上。
既然贼患已退,两军遂按照太守之命,拔营回师。
临行之时,季玄亲自来到义军营中,言辞恳切:
“此番同心共事,幸不辱命,全赖都尉与先生之力。”
刘备依旧躬敬有礼,客气寒喧。
陈默则只是微微一揖,未再多言。
归途之中,或许是放下了戒备,
季玄所率的县兵与刘备的屯田军渐渐合兵一处,并辔而行。
季玄骑在马上,话语温和,与刘备谈笑风生:
“刘都尉仁义之名,早已传遍幽州。
季某此番亲见,方知所言不虚。
以都尉之德望,若能得天时地利,将来必能自成一方,为国之栋梁。”
刘备连忙谦逊作答:“刘某出身微末,实不敢当季大人如此谬赞。”
一直无声跟在旁边的陈默,却在此时忽然插话道:“得蒙季大人厚爱。
我家都尉心怀仁义,此乃世所共知。
只是如今这世道,时局动荡,人心叵测。
单凭仁义二字,恐怕……未必能够自保。”
季玄闻言,微微一笑,转头看向陈默:“陈先生所言极是。
正因如此,仁者身侧,才更需要智者辅之,方能成就大业。”
“大业”二字,试探已明。
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锋,气氛在这一瞬间凝固。
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,
只有马蹄踏在碎石路上的“嗒嗒”声与山风呼啸,显得尤其清淅。
直到季玄再次开口,率先打破寂静。
他轻轻一拉缰绳,驱马缓行半步,恰好与陈默并辔。
“陈先生以为,这些所谓的‘太行贼’,真有进犯幽州之意吗?”
季玄目光投向远处群山的模糊轮廓,仿佛不经意地问道。
陈默目视前方,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:
“若真要犯幽州,他们早就趁势北上了。
太行之贼,不在求乱,而在求活。
只是这天下,朝廷不给他们活路罢了。”
季玄闻言,嘴角微笑意味深长:“先生这话……倒象是替贼寇说情。”
“非是替贼说情,只为百姓鸣不平。”陈默转头,望向一片荒芜,
“若人心不乱,贼寇安得而起?
若官府能治,乱民又何以而生?
这天下的乱,从来不始于刀剑,而始于人心之寒。”
一旁的刘备听闻此言,深有感触,不由得低声叹道:
“是啊……百姓若能安居乐业,谁又肯背井离乡,沦为寇贼。”
季玄沉吟片刻,脸上的笑意更深了:
“陈先生真乃广识时务之人。
若朝堂之上,多有先生这等见识,天下又何至于此?”
陈默却不接他这暗藏机锋,只是轻轻带过道:“可惜,识时务者少,逐私利者多。”
两人相视而笑。
归程途中,行至一处岔路口。
季玄忽然勒住马缰,提议道:
“太守大人命我巡查沿途防务。
既然与刘都尉同路,何不借道先生所设的暗哨一观?
如此,玄也好对上官有个交代。”
陈默虽心中警剔,但也知道无法拒绝,便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。
三人遂率领十数名亲兵,沿官道南行。
不多时,便抵达一处靠近太行山边界的岗哨。
此处地势较高,草木稀疏,视野开阔。
数名哨兵手持弓弩,立于岩石的隐蔽处,
见主将至,立刻现身,齐声行礼。
季玄翻身下马,仔细巡视了一番岗哨布置,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许之色。
“好布置!”他微笑着称赞道,
“此处正扼南北要冲,若太行贼军当真越境,必先踏足此地。
陈先生这份心思,果然缜密。”
陈默淡然回道:“不过是防患于未然而已。
此地仅有三十兵卒,若真有大军来袭,也不过杯水车薪,聊尽人事罢了。”
季玄却缓缓摇头:“非也。
兵不在多,而在善用。
三十人可守此岗哨,三百人便可扼守要道,三千人便可拒敌于郡县之外。
若整个幽州皆能如此布防,贼寇又岂能轻易南窜?”
刘备听得连连点头,赞道:“典吏大人论据有理。”
陈默却冷静地回望对方,仿佛不经意地问道:“典吏大人似乎对兵事颇有心得?”
“略通一二。”季玄笑而不答。
此番含糊应答,让刘备微微一怔,却让陈默心中警兆大作。
这个季玄,晓畅军事,通识民生……绝非昨夜那般鲁莽之辈!
事出反常必有妖。
此人城府深沉,定然另有所图!
三人继续南行。
不多时,前方官道之上,忽地出现了一群衣衫褴缕的流民。
约有百馀人,扶老携幼,
个个面黄肌瘦,正沿着官道艰难而行。
刘备心生恻隐,立刻下令停马,上前问询。
为首的一位老者见到官兵,吓得立刻徨恐跪地,声音颤斗:
“官……官爷恕罪!
我们原是中山郡人氏,乡里被官府征‘马役’,每十户需缴一匹战马。
我等小民实在拿不出来,只得……只得携家逃难……”
季玄眉头一挑,眼中若有所思。
陈默则翻身下马,蹲下身子,仔细查看那些流民衣物与脚上的见骨伤痕。
“被迫逃难,何罪之有?”
他声音平淡地问道:
“你们是自己逃出来的,还是被人赶出来的?”
那老者身子一颤,浑浊眼中满是恐惧:
“官府先是点了十户人家,说三日内交不上马,就要抄家抵罪。
后来听说邻村有户人家没凑够马钱,户主被抓去衙门,就再也没回来过……
村里人都怕了,这才连夜逃了出来。”
中山相张纯已经开始在本地强征战马了?该是此时已有反心了?
陈默缓缓站起身,目光变得幽深无比。
刘备不知中山内情,只是长叹一声:
“这征法太过苛刻,与强抢何异?
如此行事,必致民心思乱。”
季玄却语带无谓,象是眼前之事与己无关:
“朝廷征马本是定制,地方官府层层加派虽非正道,但……
若要维持大军的兵马粮秣,总得有人流血出力。”
陈默闻言,冷冷地看了他一眼:
“若以百姓之血作税,迟早天下皆反。
届时流的,便是天下之血。”
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
空气再次凝固。
刘备看出两人之间火药味渐浓,连忙上前打圆场:
“两位所言皆有其理。
天下积弊已久,实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。”
然而,陈默心中已然确认:
这个季玄,绝非寻常文吏。
他对“乱世秩序”的思考,冷静甚至冷酷到了极点,远超寻常官员眼界。
此人行事,更似一台精密而准确的机器,
计量的皆是利害,毫无人情可言。
而这种人,往往最是危险。
……
当夜,两军行至山外平地,各自分营扎寨。
陈默的营帐内,油灯光芒摇曳不定。
刘备坐在他对面,低声问道:“子诚,季玄此人……你看究竟如何?”
陈默答得斩钉截铁:“不可信。
此人为人,看似表里如镜,实则镜下藏针,深不可测。”
“你是说,他另有图谋?”
“他不仅在试探我们,也在试探太守刘卫,甚至还在一并观察整个幽州的局势。”
陈默指了指案上的简易军事地图,
“他以巡防贼寇为名,实则是在测算幽州各部兵力的虚实强弱。
若局势有变,此人定会毫不尤豫地投向能让他活下去,并且活得更好的一方。”
刘备沉默片刻,长叹一声:“世道如此,人心难测。”
陈默却忽然站起身,从案边取出一封早已写好,却未曾封口的书信,交到刘备手中。
“这是我写给骑都尉公孙瓒的。”
刘备大惊:“你写信与伯圭兄?”
陈默点头:“信中,我会假报太行贼寇主力或有北上侵袭蓟县之意,意在使公孙瓒不得不提前分兵布防。
我们只需寻个破绽,让季玄‘无意’间探知此事便可。
若季玄真是刺探军情之人,得知此信内容,必然会如实回报给太守刘卫。
如此一来,刘卫与公孙瓒之间本就存在的猜忌必将加深。
季玄身处其中,也不敢再对我们轻举妄动。”
刘备怔了片刻,旋即明了其中关窍,抚掌道:“以假制真,一石二鸟。
子诚此计,确是高明。”
次日清晨,季玄率领县兵前来告别。
临行前,他忽然勒马转身,对着陈默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:
“先生所书的那封信……若是当真传到了公孙将军那里,先生可要小心了。”
陈默面不改色,只是淡淡地拱了拱手:“典吏大人果然神机妙算。”
“希望下次再见之时,先生依旧是在这涿郡之内。”季玄眸光微闪,话里有话地说道:
“先生此计,确是一石二鸟。
然……若季某并非太守刘卫之人,而本就是公孙将军帐下行走,
先生这封信,又当如何?”
言罢,他一抖缰绳,策马而去,很快便消失在了晨雾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