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子之间的关系,有时不象血脉相连的亲人,更象森严的君臣。
父亲是沉默的山,是权威的像征,命令不容置疑,情感深埋心底。
儿子则是在山影下成长的树,渴望阳光,却又必须遵循山的轮廓。
许多话、许多情,就在这无声的秩序里错过、误解,成了一生都难以填补的沟壑。
当李向阳在人群中看到独自坐在老槐树下的焦勇时,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暮气。
这个背景深厚的大院子弟,看似大大咧咧,嗓门洪亮,带着点纨绔习气。
起初,李向阳并未想过会与他产生多深的交集。
他们象是两个世界的人:一个是带着秘密的重生者,一个是下放历练的太子爷。
李向阳甚至对这类带着光环的人物抱有几分审视和距离感。
然而,就是这个他最初并未倾注太多期待的人,却在他每一次被质疑、被推至风口浪尖时,第一个跳出来为他发声,为他挡住明枪暗箭。
从鞭炮项目被全厂嘲笑,到东风小组初建无人响应时的力挺,再到孙建业事件中不惜亮出自家底牌……焦勇总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,毫不尤豫地站到他身边。
诚然,焦勇留下有他的私心,他想靠李向阳做出成绩,想证明自己。
但他把这些私心大大方方地摊在李向阳面前,不遮掩,不矫饰。
这种坦荡,反而比那些口口声声为了厂子、背地里却打着自己算盘的人,要可爱得多,也可靠得多。
这份情谊,是在一次次并肩作战、一次次信任托付中,慢慢捂热了李向阳那颗疏离的心。
他越来越清淅地认识到:焦勇这个朋友,交得过。
所以,当李向阳看到独自坐在老槐树下的焦勇时,心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。
他默默地走过去,挨着焦勇坐下,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顺着他的目光,看向操场上那些嬉戏锻炼的工友们。
夕阳的馀晖给世间万物镀上了一层暖光,唯独照不进焦勇那双空洞的眼睛。
过了许久,久到李向阳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,焦勇开口了:
“阳子,我是不是特没用啊?”
听到这话,李向阳心里不是滋味。
他认识的焦勇,应该是朝气蓬勃、神采飞扬的,即便被张四海当工具人使唤,也只是嘴上抱怨两句,该做的事一样不落。
而不是眼前这个在挫折来临前就害怕到怀疑自我的模样。
“勇哥,你见过淬火吗?”
焦勇没应声,但微微偏过头,表示他在听。
“一块好钢,烧得通红,看着又软又烫,好象随便一下就能留下印子。”李向阳的声音很平静。
“可这时候,偏偏要把它往冷水里一浸,它才能扛得住以后的千锤百炼,才能变成真正有用的家伙。”
焦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,嘟囔了一句:“就你他妈的大道理多……”
他的情绪稍好了些,但脸上仍写满落寞,话里全是对自己的否定:
“搞技术,我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,连图纸都看不明白。”
“跑前跑后,看起来好象认识几个人,可到头来,还不是得靠我哥、靠我爹的关系。”
“有时候我真觉得,京城那群二少说的没错……我好象除了投了个好胎,确实挺废物的。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几乎泯没在傍晚的风里。
那是他心中的软弱,对自身价值的茫然,还有那座从小到大必须仰望的山。
他渴望得到认可,渴望证明自己并非只是依附家族庇护的藤蔓。
他这棵树,也想靠自己长出挺拔的姿态。
可越是急切,越是用力,当现实与期望产生落差时,反弹回来的自我怀疑就越是猛烈。
他现在就象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罐子里,看得见外面的世界,却怎么也摸不到顶。
这不是矫情,而是一个骄傲灵魂在查找自身坐标时,必然要经历的迷茫。
李向阳看着焦勇紧抿的嘴唇和低垂的眼帘,心中了然。
他想起自己的前世,又何尝不是在各种期望中挣扎?才学的一身本领,都是被一点点逼出来的,他也不是天生的神童。
此刻,他太理解这种想要挣脱枷锁、却又被枷锁压得喘不过气的滋味了。
夕阳将老槐树的影子拉长,与两人交织在一起。
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,从太阳落下到月亮升起。
时间渐晚,李向阳站起身,与焦勇面对面,把右手伸到他眼前。
焦勇瞳孔慢慢聚焦,抬起眼皮,呆滞地看着李向阳。
“焦勇,我想告诉你,”李向阳停顿了一下,语气坚定。
“什么都可以丢,心气不能丢。”
“做好你自己,不要被别人左右。你就是独一无二的,不需要和任何人比。”
焦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。
从小到大,他耳边环绕的永远都是“你看看你哥,多跟你哥学学”。
哥哥焦猛比他大十岁,做什么都出色。
从他记事起,哥哥就成了他的榜样。
他会模仿哥哥站军姿、讲话,甚至喜欢他喜欢的一切事物。
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只觉得父母看着哥哥的眼神始终闪着光。
虽然他们对自己也很好,但他也想要那样的目光——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,那种眼神叫骄傲。
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,仿佛在说:看,这就是我儿子,他如此出色,他走的每一步都踏在光明的坦途上,他注定会成为我们的骄傲。
这种认知,在他懵懂的童年时期就扎进了心里,不深,但偶尔也会带来刺痛。
他也曾努力过,试图复刻那条“正确”的道路,盼望着那种骄傲的眼神有一天也能落在自己身上。
可他失败了。
他既没有哥哥那样近乎苛刻的自律,也无法在那些条条框框里找到乐趣。
他学不象,也做不好。
渐渐地,他放弃了。
他主动要求下放,逃离了那个被拿来比较的环境,躲进山沟里的三线厂,想走另一条路证明自己。
可惜,太难了。
他再次失败,不得不把那份不甘隐藏在咋咋呼呼的言行和纨绔的表象之下,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在乎那些他从未得到过的眼神。
可现在,李向阳告诉他:不需要和任何人比。
这句话象是有魔力一般,打破了他心里那个尘封已久的盒子。
他一直以哥哥为目标,却从没有人要求过他必须成为第二个焦猛。
焦猛的确很优秀,但对自己也很好;父亲很严厉,却对自己包容更多。
而且在这厂子里,李向阳这个真正的天才从未嫌弃过他,反而一次次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办;
张四海那个老狐狸,嘴上算计他,可真遇到难关,第一个眼神也是瞟向他,虽然有父亲的缘故,但这不也是一种信任吗?
自己能在厂里混得风生水起,被那帮兄弟叫一声“勇哥”,能在士气低落时带动气氛,上能出街叫卖,下能低声下气求人,难道就不算本事了吗?
焦猛能在父亲那个体系里如鱼得水,那是他哥的路。
而他焦勇,好象天生就更懂得怎么跟三教九流打交道,怎么在规则边缘把事情办成,怎么能用自己那点人脉和脸皮,去为李向阳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铺路。
这难道不是另一条路吗?一条歪歪扭扭、却更适合他焦勇的路。
父亲要来,是来看车的,是来看这项目到底有多大价值。
而这辆车、这个项目,有他焦勇一份力,还不是靠他爹的关系硬塞进来的,是他自己拒绝了安逸的调令,一步步跟着闯出来的。
他慌个屁!他应该挺直腰板,让老头子看看:自己也在为认真做事。
心里那块压了不知多久的石头,终于松了。
他抬起头,月光下李向阳伸出的手依旧悬在空中。
他深吸一口气,不再多想,挥动手臂,重重地握了上去,借力站了起来。
“阳子,走,回家,睡觉!”
焦勇开口,那股熟悉的劲儿又回来了。
他不再去想父亲会如何看待自己,只要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就行。
现在他只想让焦洪涛看到:他焦勇,也有自己的战场,并且,打得还不赖。